系着藏蓝和墨绿相间的斜纹领带,讲一口地道的中文,88岁的傅高义给人谦逊温和、不露锋芒的印象。他是二战以来美国第一批中国问题专家,在哈佛有着“中国先生”的称号。在中国，他因《邓小平时代》而广为知晓。

1961年，当他还在耶鲁大学任教时，便与中国——这个地球另一端的大国结缘，从此开启历时半个多世纪的中国问题研究。1973年，身为美国首批访华学者，中国之行给他留下的最深印象是“穷”。昨天，他来到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发表专题演讲并接受解放日报·上观新闻专访时，一开场便夸赞中国改革开放40年“了不起”、中美建交40年“非常成功”。

敌视——好奇——友好，陌生——相识——熟悉，这是数十年来他以学者、官员等身份参与中美各领域交流的切身经历；也映射出过去40年中美关系从隔绝、到接触、再到相互依存的发展轨迹。傅高义说，这次来中国之前有点“怕”，因为最近的中美关系敏感复杂。但几天下来，他很“放心”，因为他发现，大多数中国人还是希望与美国发展关系，这同样也是多数美国人的想法。

中美相互分不开

解放日报·上观新闻：今年是中美建交40年，也是中国改革开放40年，走过40年的风风雨雨，您对当前两国关系的基本判断是怎样的？

傅高义：我对中国过去40年的发展感到震惊，这在世界上绝无先例。很多领域都很了不起，取得了领先于世界的成就。

我认为，过去40年的中美关系非常成功，成绩斐然，中美之间已经建立起相当密切的联系。不得不说，上世纪70年代，两国领导人思想都很开放。很可惜，现在美国领导人的思想不如当时。

最近两三年，中美关系变得紧张复杂，华盛顿的政治情绪比较凝重。特朗普总统是一位有经验的商人，但没有系统性的长期规划，美国的一些对华政策也存在缺陷。有人说，美国想要遏制中国，但看看每年35万中国留学生赴美的数据，当然算不上遏制。中美关系不只是政府间的关系，而是两个社会间的关系。特朗普政府可能希望对华强硬，但中美有这么多留学生，商业联系这么紧密，相互分不开。

美国人心里很矛盾

解放日报·上观新闻：与过去较长一段时间比，近来美国学界、商界、战略界对中国的看法有变化吗？美国民众怎么看待中国？

傅高义：尼克松总统访华前，我们认为中国是敌人。但自尼克松访华后，看法就变了。1979年邓小平访美，受到热烈欢迎，给学界留下不错的印象。当时，两国可以说是初次见面的朋友，虽然关系不深，但已经相互认识。自上世纪80、90年代一直到现在，两国关系朝着更深、更密切的方向发展很快。我个人认为，上世纪90年代，可以说是两国关系发展得最快的时期，尽管也有中国驻南联盟使馆被炸等事件。

最近两三年，两国关系比较复杂。一些学者认为，中国不够开放，研究一些问题时会碰壁、受限制。一些商界人士认为，中国的一些做法造成不公平竞争。因此，这两个原本非常支持中美关系的重要团体，不像以前那样对华亲近了。美国商界、学界的上述怀疑情绪，正好被华盛顿机会主义分子所利用，于是他们便说狠话，做一些事。

至于民众，80%的美国人不管中国的事，哈哈，这种说法可能有点夸张。按照调查数据，多数美国人仍希望与中国合作，波士顿就是这样，但华盛顿不一样，政治气氛比较凝重。

解放日报·上观新闻：有观点称，美国GDP的60%是条红线。当初日本过线了，美国施压签署广场协议。如今，中国的竞争力不断上升，所以美国要对中国“下手”。您对此怎么看？您认为美国人能接受中国赶超美国吗？

傅高义：中国和日本的情况不一样。日本实力没那么强，人口不多，没有军队。中国则不同，中国的人口和经济规模都很大，军队发展很快，全面实力更强。从美国历史上看，美国商界一些人仍保持着19世纪、20世纪时期的老想法。上世纪80年代，日本经济发展很快，美国商界认为日本对外国企业不公平，因此反对日本的声音很大。现在，中国强大了，也有一些人认为，中国的一些做法造成对外国企业的不公平。

竞争是一件好事，但竞争不等于批评。美国人心里很矛盾，有的人能接受中国赶超美国，但也有一些人接受不了。

美官员“不懂”中国

解放日报·上观新闻：您觉得对中美来说，“修昔底德陷阱”存在吗？中美可能爆发所谓的“新冷战”吗？

傅高义：“修昔底德陷阱”的提出者、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教授艾利森是我的朋友。我认为，外界误会了他的意思。他的本意不是判断守成大国和新兴大国必会开战，而是提出这个问题，引起大家注意。他是美国政治和军事问题专家，但不是中国问题专家。对于中国的情况，他并不了解，可以说只是名学生。我认为，中美之间发生真正冲突的可能性极低，两国关系是当前最关键的外交关系，麻烦可能不少，因此要避免扩大冲突。

中美之间所谓的“新冷战”，也是不可能的。美苏冷战爆发前，两国在经济、教育领域没有太多合作；而中美之间完全不同，彼此联系足够紧密。

解放日报·上观新闻：前不久的G20峰会期间，中美元首坦诚会晤，同意共同推动以协调、合作、稳定为基调的中美关系。站在新的国际格局下，您对中美关系的未来走向怎么看？您对两国增进合作、实现互利共赢有何建议？

傅高义：目前，华盛顿的政治氛围比较凝重。未来两到三年，特朗普可能还会制造麻烦，中美关系可能会遇到一些困难。但是，过去40年，中美之间已经建立起相当良好和密切的关系，两国完全“脱钩”是不可能的。

我希望，中国今后能更加开放，对外国公司更公平，对外国学者减少限制。我认为，美国商界应该有更长远的眼光，不要只考虑短期得失，应该继续欢迎中国公司和中国学生。美国政府应该组织更多的年轻官员学习和研究中国，培养更多了解中国的专家队伍。现在白宫、国务院懂中国问题的官员很少，年轻人普遍对华缺乏了解，政府在这方面的支持很少。怎么搞好中美关系，最终需要专家来想办法。批评解决不了问题，只有两国找机会谈判接触，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之道。

采访结束后，傅高义穿上浅褐色的长风衣、戴上贝雷帽准备离开，俨然一位英姿飒爽的中年人模样。王毅外长说，中美关系“四十而不惑”。愿美国各界能有更多有识之士，保持定力，穿透迷雾，看清中美关系“合则两利，斗则俱伤”的现实。（来源：上观新闻 作者：记者 安峥 见习记者 陆依斐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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