读了《环球时报》2002年12月30日第十版“五洲杂谈”栏目于非同志的文章“‘群起而批美’此风不可长”,很受启发,多年的思绪一下涌上心头,欲一吐为快。
中国人为什么反美?
中国人并非历来就有反美传统的,但新中国成立以来,中国人的心态和中国外交中的确存在难解的反美情结。在中美相互敌对的年代里,中国奉行的哲学是“凡是敌人赞成的我们就反对,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赞成”,无条件支持世界上的反美英雄,而且反美与反帝、反霸天然联系在一起;换言之,美国就是当时帝国主义、霸权主义的代名词。某种程度上,反美成为我们当时外交合法性和在第三世界号召力的重要来源。当时,美国成为中国国家安全的主要威胁之一,持有这种“惟美是反”的弱者心态,是可以理解的。今天,作为政策层面,这种现象早就没有了,但反美心态却仍残留在不少中国人的心中,以确保“政治的正确性”——中美两国都存在这种“宁左勿右”的奇怪现象:在中国,反美过头不会犯政治错误,但亲美苗头常常授人以政治上攻击的把柄;美国也一样,这就是不少美国国会不时有议员跳出来对中国说三道四、大放厥词而鲜敢吹捧中国的原因,因为后者是要付出政治代价的。
当今时代,美国作为世界上惟一的超级大国,动辄与罗马帝国相提并论,尚武精神日浓,在140多个国家和地区驻军,许多地方美军还享有“治外法权”,的确容易成为众矢之的;兼之美国近年来忽略公共外交,其颐指气使行为,使反美成为全球普遍现象。更有甚者,不少人认为全球化就是美国化,因而反全球化运动矛头首指美国。“9·11”以后的美国所作所为,的确也导致世人对美国的同情心逐渐烟消云散。美国的霸权心态、帝国作风与单边主义政策,成为世人津津乐道的反美源泉。
积极入世的中国,其利益主张与国家意志,不可避免地要遭遇到美国的世界霸权;美国是不合理、不公正国际旧秩序的主要矛盾所在。爱国心切的国人反美之心常有,而表达形式各异,不足为奇。但从国家层面讲——
中国外交:怎一个反美了得?
对中国人而言,反美原因林林总总,但从国家层面讲,许多中国人认为:1、美国是我国家(主权)安全的潜在与现实威胁或其他威胁的始作俑者;2、美国是中国实现其国家意志的主要障碍,尤其是台湾问题、南海问题等国家统一与领土完整方面;3、美国不时伤害我民族情感,动辄以人权大棒敲打中国政府,支持反对中国政府的人物与势力;4、美国在世界上扮演世界警察角色,奉行强权政治,行为霸道;5、美国人自私、傲慢,不尊重他国,干涉他国内政,且常以其莫名其妙的使命感、优越感,盗用正义与自由口号。
因此,美国常常遭国人反感。但从更本质和更深层次方面讲,国人反美心态背后透视的是中华民族对独立、自主的渴望,对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孜孜以求。尤其是后者。今天,中国外交的使命在于正确处理中国与世界的关系,而首当其冲是正确处理中国与美国的关系。
有中国学者以静态、悲观的眼光得出了中美间存在结构性矛盾的结论,进而预言中美冲突具有不可避免性。在美国,米尔夏默的进攻性现实主义代表作《大国政治的悲剧》对此分析更是入木三分。但我不同意这种看法。结构并非一成不变,结构外因素作用重大;可怕的不是外在的结构,而是这些人具有的内在的静态、结构性思维。
中美在台湾、人权等问题及国际事务主张方面存在较大的分歧,但分歧并不构成反美理由;民众的反美心态并不必然上升到外交上的反美主张。更重要的是,反美不是仇美。《联合早报》去年夏天围绕“中国人为何仇美?”的争论,往坏的方面讲,是长期生活在美国话语思维范式下别有用心的提法,往好的方面讲是“其实你不懂我的心”。
我们不应以反美来获得外交合法性了,中国积极主动的外交要摆脱反霸(美)阴影。改革开放后,中国与美国的利益交织与日俱增。但作为外交的连续性需要,在必要场合,中国仍重申了反美主张,但更多的以不点名的形式表达。
美国内行想必对中国政治的连续性并不陌生。“反美”字眼不大可能在中国的媒体和外交辞令中消失,只要没有反美口号,就应欣慰于中国人心态和中国外交的成熟了。
事实提醒我们,——
反美反什么?
美国社会是个大杂烩。政治体制上,美国是个混合政体,既有帝王般的总统,又有三权分立的现代架构,更有某种直接民主味道的代议制民主形式,尤其体现在其选区、众议院设置上;外交政策上,残留帝国思维——象古罗马帝国那样崇尚武力、先发制人,具有战争偏好(前主权国家思维)、门罗主义昭示的美州霸权体系尤存,兼以联盟(主权国家思维)辅佐,地缘政治思想丝毫未丢,同时还热衷于后现代的东西并努力应用于美欧关系实践。
美国还是个移民国家,内政与外交高度融合,国际矛盾常常反映到国内。这使美国国内和世人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理解、批判美国似乎都有道理——如果这还只是个片面的问题,更严重的是想象化的美国、被妖魔化的美国——认为美国才是恐怖主义的根源。对过去基地组织曾受训于美国中央情报局等有关新闻报道与评论,不亦乐乎。我们过去一再申明中国对世界事务根据其是非曲直作判断,但对于美国有利于世界和平与稳定的行为和举措,我们赞美的少。相反,一有风吹草动,则群起而攻之。这种现象很不正常。
美国并不等于霸权主义与强权政治。那么,反美反什么呢?反的应是美国的霸权行为、霸权政策、霸权作风,而且申明,反对各种形式的霸权主义与强权政治。美国之外的国家有这种苗头,我们也要反,包括中国自身也要申明“中国永远不称霸,永远不搞扩张。”
既然反美不是目的,那么——
反美立足点何在?
反美的立足点何在?一是中国的国家利益,二是世界的前途命运。
首先,凡是赞美的就坚决赞美,凡是反美的就得反,但外交讲究策略。厘清中国的国家利益层次。不涉及中国的国家利益,反美要适可而止,要慎重。要区分美国对中国国家利益的边缘、中观、到核心层面已经产生或可能产生的伤害程度与时效,决定反美力度、反美方式;反之,美国的外交行为与国内政治和舆论中,任何有利于增进中国国家安全、利益,改善两国关系气氛,改善中国国家形象的努力、举措、动向与国内社会变化,在外交和舆论上我们都应该给予及时的、到位的鼓励。
在中国积极入世,全面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今天,中国在国际上与西方世界包括美国的利益汇合点越来越多,这就要求我们要从从革命心态转到改良心态。1972年的中美《上海联合公报》指出,“任何国家都不应自称一贯正确,各国都要准备为了共同利益重新检查自己的态度。” 其后,中美合作就是不断发掘、发展两国间共同利益的过程。在当前,我们更应作好增进、把握好中美共同利益这篇大文章。以此精神,我们要深刻挖掘、强调中美在维护台海局势稳定、反对“台独”、坚持一个中国政策的共同点。有所作为的外交不要把美国老是视为消极力量。
当然,这只是纸上谈兵。反美在中国更多是一个感性话题。理性化的对美态度,需要媒体、学者与大众的互动。
其次要抓住世界的主要矛盾。反恐时期,尤其要正确处理反美-反霸-反恐的关系。中国要在国际社会上树立起负责任的大国形象,而非意气用事。毕竟,反美,反不出一个战略机遇期。
反美要达到怎样的效果?
反霸、反美,一方面对第三世界是极大鼓舞,但给发达国家的印象往往是中国试图成为挑战者,中国只懂现实主义,进而发展为“中国威胁论”。我们的许多反美行为,明明是爱国主义行为,却被美国人视为民族主义的反美宣泄。个中原因,有深层次的,也有浅层次的。但提醒我们——我们对反美有怎样的期待?
美国的外交政策与外交行为本质上是其国内利益斗争和协调的产物。我们不要指望美国会由于中国的反对而轻易改变其行为,这就要求我们理性地正视中国的反美心态。如果不能达到以下三个效果之一,反美就是多余甚至是得不偿失的:
1、争取美国舆论,与美国国内反对声音相呼应,对美国百姓、利益团体、决策者晓以利害,进而形成对美国政府对华政策的压力,使之放弃和弱化对中国的损害;
2、争取外交资源,争取外交筹码。反美要有针对性,从这个意义讲,要以己利而反美。为中国采取进一步外交措施增加合法性;
3、争取世界舆论,提高中国的国际影响、国际地位,给世人形成中国是一负责任大国的现象,从这个意义讲,不以己利而反美。
为此,中国应该重视对美公共外交。总体上,我们的反美效果不尽理想。反美往往成为对内宣传的政治手段。我经常对美国人讲,不要太在乎中国媒体的反美宣传,那更多是给国人看的。
赞美与反美的辩证统一
国人反美并不掩盖其对美国的好感和向往之情,年轻人尤其是这样。许多人是赞美与反美并行不悖。这看来奇怪的形象,实则是国人心态成熟的表现。
这就提醒我们,反美,要注意内容与形式的统一。反美不能是简单的情感宣泄,而是要讲究形式,讲究效果,讲究策略。争取用美国人听得懂的话,能够和容易接受的方式说给美国的老百姓和当权者听,动之以情、晓之以理。要有理、有利、有节,但关键是要有效。撞机事件期间,杨洁篪大使接受CNN采访,用美国日常生活的道理,通过比喻的方式,说明事件的是非曲直,产生了非常好的效果。我们要利用好外交部新闻发布会和答记者问的渠道,尽量用人性化、个性化的方式,生动活泼而不失严谨地向国际社会传达信息,形成互动。
反美更不是无条件的。为赢得今后二十年的战略机遇期,恐怕更多的是思考如何增进中美间的共同利益,而非反美。